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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 只要他还活着

第5章 只要他还活着 (第2/2页)

“可是换一种角度,我们不能只谈生物进化论,也要谈人类社会的进化史……文明与智慧源于人的自我意识觉醒。在古代,还没有系统的精神病学,就已经有人用装疯卖傻避祸……到了近代,无法分辨和控制自身行为,比如疯癫,也成了免除刑罚的理由。值得注意的是,这种司法制度,在不同的文明体系中都分别出现了,只是在现代社会,须符合精神病学鉴定的要求。有人说这是出于人道主义,但所谓人道主义又是从哪里来的呢,为什么会违反进化论的规律呢?”
  
  刘丰兴致很高地来了一番长篇大论。其实丁齐知道,这也是排解压力的一种倾诉方式,所以他并不回答,只是继续引导话题,很认真地点头道:“嗯,是这样的,导师您是怎么认为的呢?”
  
  刘丰接着以教导的语气道:“这恰恰源于自我意识的觉醒,人和其他生物最主要的区别。人能意识到自己,能察觉自身的思维活动,对自身的处境能够认知,并能评价和反思,进行各种假设和推理。从最基本的心理学原理出发,这就是一种投射效应。人们在看待那些病人时,实际上是将他们投射到了自己的身上。人们担心自己在失去辨别和控制能力时所发生的事情,实际上这就是一种自我辩解、自我宽容和自我保护意识,由此形成了一种社会司法制度。你要注意,行凶者并不是无罪,只是因为某种原因所负的责任不同。自我意识觉醒和心理投射效应,属于人类的高级精神活动,是智慧的标志。但智慧带来的不仅只有好处,同时也伴随着困扰……”
  
  既然导师有谈兴,丁齐也就很专注地倾听并连连点头。说到这里,刘丰欲言又止,竟露出了浅浅的笑意,话锋一转道:“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在思考,那就是进化本身究竟有没有目的?”
  
  丁齐露出很感兴趣又有些困惑的样子道:“啊,进化有没有目的?这我还真没有想过,很想听导师您仔细说说。”这话题的跳跃性也太大了,但无论如何,导师露出了笑容就是好事,说明情绪已经得到了缓解,就算是陪着导师侃大山、扯闲篇吧。
  
  刘丰又挥手道:“我看过不少报道,说是寻找外星文明,其中一个衡量标准,就是能否找到经过意识加工的事物痕迹,比如精密的机器、精巧的建筑,这些都是不可能在自然状态下出现的东西,所以必然是智慧的产物。话又说回来,我们自己呢、生命本身呢?不要说人了,哪怕一个普通的小动物,其生理构造之精妙复杂,都超过世界上任何一台机器。现在的结论,这些都是‘进化’的结果,那么按照同样的衡量标准,就很难否定‘进化’本身有意识。”
  
  刘丰身为学者,他当然不否定进化论,但是提出了另一个问题,“进化”本身有没有目的?如果有其目的,那么从心理学角度,它就是有意识的。人类社会的演化当然是意识活动的结果,但是生物进化呢?
  
  很多进化论学者的观点,都倾向于进化本身没有目的,只是无数次偶然的巧合,是无意识的自然淘汰与选择的结果。可刘丰却提出了质疑。
  
  导师不愧是导师,扯个闲篇都能扯得这么高、扯出这么远!多少还是因为受了点刺激吧。丁齐适时插话道:“这是所有哲学家都企图去回答的终极问题。”
  
  刘丰笑道:“不仅是哲学家,还有神学家,其实也是这世上所有学科发展到最后,都要去回答的终极问题。中国的古人给了一个概念,如何定义整个世界的意识,他们称之为——道!”
  
  丁齐赞道:“导师,您思考的问题真是太有深度和广度了!”从导师自然流露的笑容来看,他的情绪终于真正放松了,丁齐也松了一大口气。
  
  恰在这时,丁齐裤兜里的手机接连震动了好几下,他也意识到是谁了,掏出来看了一眼道:“是佳佳联系我,我们一般每天都在这个时间联系。”
  
  不知不觉,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。刘丰闻言提醒道:“丁齐呀,今天的事情,你先不要告诉佳佳。免得她瞎担心,反正我也没什么事。”
  
  “佳佳后天就回来了,您这个样子,能瞒得过她吗?”
  
  刘丰虽然伤得不重,但毕竟左胸上方接近肩窝的位置缝了九针。医生还给了一个绷带让刘丰吊着胳膊,看上去就像左臂骨折了一样,这是为了防止不小心动作过大扯裂伤口。
  
  “那就等她回来再说,不要在电话和微信里说。时间晚了,先休息吧。”
  
  丁齐没回宿舍,是他主动要求留下来的,佳佳的房间正好还空着。导师身上有伤,左臂活动不便,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叫他帮忙。
  
  躲进屋里,他又和佳佳通了个视频。佳佳发现丁齐居然睡在自己的房间,而丁齐解释是导师找他有事,太晚了干脆就住这儿了。又聊了几句,佳佳忽然问道:“你的样子好像很累,是心里有事,还是对我没兴致啊?”
  
  丁齐赶紧解释道:“昨天晚上确实是没休息好,一想到你后天就回来了,就越想越兴奋,在床上抱着被子翻来覆去睡不着……”
  
  佳佳稍微有点脸红,低声骂道:“流氓!”
  
  两人说话的声音都很低,丁齐仿佛是担心刘丰会听见,尽管睡在卧室中的刘丰不可能听得见。等到结束通话后,丁齐却真正地失眠了,翻来覆去怎么样也睡不着,他此刻感到了越来越深切的后怕。今天就差那么一点点,导师刘丰就要没命了。
  
  丁齐的右小腿很疼,是白天冲上楼时拉伤了,但当时却毫无察觉。他对导师的担心有两方面,心理状态和现实威胁。如今看来导师的心理状态应该还不错,至少暂时没有太大问题,但来自田琦的现实威胁仍然存在。
  
  心理咨询师或者说心理治疗师只能解决心理问题,并不意味着来自现实的威胁和压力就消失了,只是让人能更好地去应对。但超出能力之外、解决不了的问题仍然会存在,那也只能清醒地去认识。
  
  回忆起今天的场景,丁齐是越想越后怕,他蜷起小腿,下意识地用手攥紧了被子,全身都有些酸痛。他感觉差一点就失去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,甚至是他不惜代价要保护的。他说不清这种东西是什么,而刘丰则是一个象征。
  
  医生也会生病,只是他们比普通人更清楚是怎么回事、该怎么治,心理医生也可能会有心理问题。丁齐担心导师刘丰会有创伤后应激障碍,而他自己现在这个样子,就是一种创伤后的应激反应。
  
  在导师家住了两个晚上,终于到了国庆黄金周,丁齐去高铁站接佳佳。
  
  怕堵车耽误,丁齐特意早到了近一个小时,在出站口翘首期盼,终于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她。其实仅是一个月没见面而已,他却莫名感觉佳佳更美了,是那么靓丽,仿佛眼前的世界都变得更加明亮动人。
  
  他们没在站内打车,由丁齐拎行李出站到路口叫了辆专车。丁齐还对佳佳说,出门感觉还是有车方便,等到佳佳毕业他就先买辆车。丁齐小腿的拉伤还有些疼,走路有一点影响,而他尽量掩饰,佳佳并没有发现。
  
  佳佳有时非常敏感,丁齐有一点点不对劲她就能察觉,但有时候又不那么敏锐。相处的时间久了,丁齐也知道女友的敏感点在哪里,重点是他对她的态度和反应,这也是大多数女孩子的特点吧。
  
  回到家中,见刘丰将绷带摘掉了,左臂微屈贴着腰部端着,看上去也没太大异状,丁齐脱口而出道:“导师,您怎么把绷带摘下来了?小心别扯裂伤口,昨天刚缝的呢!”
  
  佳佳诧异道:“伤口?爸,你怎么了,哪里受伤了?”
  
  刘丰只得摆手道:“意外而已,一点点小伤,已经没事了!”
  
  既然说破了,在佳佳的追问下,刘丰便讲述了意外的经过,语气尽量显得轻描淡写,忽略了很多惊心动魄的细节。但佳佳仍然后怕不已,她没法责怪父亲不小心,只能责怪院方的看护措施太不严谨,竟能发生这种意外!
  
  幸亏伤得并不重,这是不幸中的万幸。刘丰适时打住了这令人不快的话题,聊起了佳佳在北大的学习和生活,总算气氛又渐渐变得舒缓。晚饭是在家里吃的,丁齐和佳佳一起去买的菜,周阿姨做的,也算是其乐融融。
  
  晚上丁齐仍然没走,但不好再住在佳佳的房间里了,书房里有一张长沙发,添一个枕头和一床被就行了。睡下之后,丁齐拿着手机,等了一会没见什么动静,终于忍不住发了一条微信:佳佳,你睡着了吗?
  
  佳佳立刻就回了:睡不着,等你发消息呢,快过来陪我聊天!
  
  天,要看怎么聊,或者说怎么撩。丁齐听了听客厅的动静,蹑手蹑脚出了书房,佳佳的房门果然没有锁,闪身进去再轻轻关好。佳佳盖着薄被在床上躺着呢,床头灯开着,但已调到了最暗。
  
  丁齐没说话,走过去俯身看着佳佳;佳佳也不说话,看着他。丁齐的手伸到了被子里面,被另一只柔软的小手抓住了,然后他另一只手也伸了进去,用整个身体将被子拱开了。佳佳发出一声娇吟,随即嘴就被堵上了。俗话说得好,小别胜新婚……
  
  科学研究证明,性爱不仅是欢愉的享受,还能缓解压力,使人保持活力、焕发青春。
  
  丁齐和佳佳不是第一次亲热了,他们还没有机会正式同居,以前有时是在丁齐的宿舍里,有时是在校外的宾馆里,基本上都是私下里悄悄约会。今天住在刘丰家时,还要做个样子,丁齐睡在了书房里。
  
  在佳佳房间的床上亲热,这还是第一次。两人都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,喘息和呻吟显得有些压抑,却格外有种刺激感。
  
  “你好像有心事?”一番云雨缠绵之后,佳佳用手指在丁齐的胸前画圈,在他的怀中说道。丁齐今天表现得有点沉默,却格外生猛,佳佳现在身子还直发软呢。
  
  丁齐搂着佳佳的肩膀道:“还是导师的事情。有些话,你爸不愿意对你多说。”
  
  佳佳叹道:“怎么就这么倒霉,碰上那样一个疯子呢!”
  
  “我正想和你说呢,那个叫田琦的家伙这次行凶,是应该负刑事责任的……”
  
  有些事,丁齐在心里憋了好几天了,导师避而不谈,而丁齐能找到的倾诉对象只有佳佳了。也许说出来并不能改变什么,但是不说明白确实心里难受。佳佳一听,便支起身子追问道:“这又是怎么回事?”
  
  这个问题很专业,可能不太好理解。
  
  对于不同时间发生的两起事件,需要分别鉴定嫌疑人当时的精神状态,并不能混为一谈,这也是司法鉴定的原则。
  
  田琦在向刘丰行凶时,目的明确、动机清晰,而且是直奔目标。他说出了要杀刘丰的理由,而且并没有袭击旁边的医护人员,从病房里冲出来直接就跑向刘丰的办公室,中途在走廊上撞倒了两个护士,也没有理会她们。
  
  在这一突发事件中,刘丰起初并不在场,是田琦特意去找他的,这是一个关键因素。
  
  这说明田琦的目的、动机、行为是完全一致的,他当时完全能分辨和控制自己的行为,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、在做什么、该怎么做。这在司法鉴定中,就算他有精神病,也是要负刑事责任的,但只有专业人士才能理解原因。
  
  听完丁齐的解释,佳佳眯起眼睛道:“可是他想杀我爸的理由,竟然是我爸说他有精神病。无论让谁来看,这都是只有真正的精神病才能干出来的事!”
  
  丁齐接着解释道:“正因为他有精神障碍,所以才会有这么荒谬的杀人动机。但是动机再荒谬,其内在逻辑也是清晰一致的。他当时并不是没有行为能力,只是变态而已,而变态在司法程序中从来都不是免罪的理由。哪怕是精神病人,也并不是每时每刻都丧失行为分辨与控制能力的,这才有必要做司法鉴定。”
  
  佳佳问:“你们不都是鉴定人吗,那就再做一次司法鉴定,把他给抓起来啊?”
  
  丁齐叹了一口气:“可是导师不愿意这么做,甚至不想谈这件事。后来我也想通了,导师确实有他的顾虑……”
  
  做出一个决定,要想到其后果,假如刘丰真的这么做,就等于自己把这件事闹大了。绝大多数普通人可不是丁齐这样的鉴定专家,可以预见种种非议将铺天盖地而来。
  
  绝对有人会认为,田琦有背景,杀了人可以不用枪毙,因为专家鉴定他有精神病。他是不是真的有精神病,大众不清楚,反正专家这么说了,法庭也这么判了,说不定鉴定专家也被买通了。
  
  结果倒好,田琦又把负责鉴定的专家给捅了,这种事情,好像只有真正的精神病才能干得出来,说明专家的鉴定应该是对的!但被捅的专家又提出再进行精神鉴定,竟然得出来和上次不一样的结论,田琦需要承担刑事责任。
  
  这专家的鉴定意见也太扯了吧,想怎么说都行!刀子捅在别人身上的时候,就收好处帮着罪犯脱罪,等刀子捅到自己身上了,马上就变了脸。
  
  可以想象,假如这种消息出现在网上,不仅会使整个行业蒙羞,刘丰恐怕也断送了自己的人生成就以及社会地位,很难再翻身,一辈子都可能带着耻辱的骂名。
  
  做科普、谈专业?对不起,你不知道骂你的人是谁、出于什么目的。在社会矛盾和现实压力都很大的情况下,很多人谈论热点事件时,往往只是为了自我宣泄。
  
  佳佳倒吸一口冷气道:“听你这么一说,后果恐怕还真是这么严重……你们这个专业真是太复杂了,绕来绕去,结果把自己都绕进去了!”
  
  丁齐苦笑道:“这些我都能想得通,但我更担心另外一个问题,假如田琦有一天从安康医院跑出来了,导师的安全还是会受到威胁……”他将自己的判断讲了一遍,这种担心并非没有道理,而是很有可能发生的情况。
  
  佳佳的神色凝重起来,抓住了丁齐的胳膊,指尖都掐进了肉里:“你明明都知道,那还不想办法?先别管那么多了,还是我爸爸的人身安全要紧,让那个人承担刑事责任,送去枪毙就是!”
  
  丁齐又摇了摇头:“没用的,枪毙不了他,最终的结果还是送去精神病院。”
  
  为什么没用?假定两次行凶是独立事件,需要分别做出鉴定,那么法庭就需要独立地做出判决。田琦确实行凶了,甚至是杀人未遂,但从结果来看,刘丰受的只是轻微伤,从司法鉴定角度甚至连轻伤都算不上。只要田家父母给田琦请个好律师,几乎不可能判他死刑。
  
  而且除了刑事责任能力之外,司法鉴定中还有受审能力与服刑能力鉴定,田琦没有受审能力,也不可能去普通的监狱服刑,结果还是要被送到安康医院接受强制医疗,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。
  
  佳佳难以置信:“你的意思是说,只要那个疯子还活着,我爸爸的安全就可能受到威胁?”
  
  丁齐没有吱声,算是默认了,佳佳又以责怨的语气道:“那还留在国内干什么?我妈妈早就想劝他去美国了!”
  
  丁齐有些无奈地抚摸着佳佳的头发道:“你难道不了解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吗?他当初坚决不去美国,现在就更不会去了。我的担心未必会成为现实,让他因为这种担心就放弃现在的一切去美国,就等于否定了他的人生。对他这种人,这甚至比失去生命更可怕,导师是不可能这么做的!”
  
  早在十多年前,刘夫人就去美国了,当时她也劝刘丰去美国发展。可是刘丰却做了另一种选择,事实证明,他的选择是对的。如果脱离了最熟悉的文化环境,脱离了高速发展的时代,脱离了社会主流阶层,刘丰真去了美国,几乎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和社会地位。
  
  刘夫人如今在一家学校任教,每年寒暑假都会回来两次与刘丰相聚,丁齐今年夏天还刚刚见过她。刘丰也对夫人说过,就算按乐观的预期,去美国开了心理诊所,主要针对华裔提供服务,生意能够做得很好,那又怎样呢?
  
  佳佳突然伸手抱紧了丁齐,气息吐在丁齐的脸上,很认真、很急切地说:“我不管这些,也不太懂你们专业的讲究,但我爸爸绝对不能有事,你一定要答应我,好不好?你不是和系统内的人都熟吗?无论如何,不能让那个田琦再从安康医院出来!”
  
  丁齐抚摸着她光滑的后背道:“我答应你,一定不会让导师有事的。”他已经有点后悔和佳佳谈这些了,再说下去,除了徒添佳佳的担忧,解决不了实际问题,看来导师不愿意多谈也是有道理的。
  
  佳佳还在说:“你救了我爸的那一下,为什么没砸中要害?要是当时冲着凶手的后脑勺,现在就没这些烦心事了……”
  
  看着佳佳的嘴唇在眼前吐气开合,手中抚摸着温软的曲线,丁齐突然又有了强烈的冲动,他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。佳佳似想惊呼,可嘴里只能发出呜呜的、令人骨酥的声音……
  
  一而再,再而三,酣畅淋漓。这一夜丁齐几乎就没怎么睡,凌晨时分,赶在刘丰起床之前,他又悄悄溜回了书房,真是够折腾的。吃早饭的时候,佳佳打了好几个哈欠。丁齐却很精神,丝毫看不出没睡好的样子。
  
  更神奇的是,他的右小腿居然完全好了、一点都不疼了。看来并不是拉伤,是过度紧张引起的肌肉痉挛。
  
  黄金周假期很快就过去了,刘丰的伤势恢复得还算不错,平常已经不需要用绷带吊着左臂了。小别后的相聚总是显得那么短暂,丁齐又一次送佳佳去高铁站,在进站口前来了一个深情的拥抱。佳佳又在他耳边说:“你自己也要好好保重……上次说的事可别忘了,一定不能让我爸有事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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